步悔

[团孟] 孟烦了决定去死


*全文w字左右,短篇完结。



1

      龙文章死于禅达一个晴空朗日的午后。

      尸体被发现时,脑袋已经开了瓢,负责验尸的军医赶回师部,厌弃地对着每一个见到的人念叨:“怎么把自己的头崩成那个样子!死相忒个难看,还不如他们团被打死的那条狗。”

      虞啸卿听闻龙文章的死讯,先是放声痛哭,吵着要为其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,以告慰逝者在南天门打下的伟大战役。在看过了尸检报告后,得知人是死于自杀,本就未必复杂的规格被迫降成了简单,唐基的一番哭诉后,简单又成了简陋,只在祭旗坡用树枝垫了个土台子,虞啸卿亲自驾车过来,把火点了,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沾了几道黑色的灰,便完成了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。

      出席这场葬礼的人不多,算上虞啸卿就俩个,负责搭台子的士兵将肮脏的尸体甩上去后,一溜烟跑了。再问炮灰团的人怎么都没来,站在一旁的小余撇了撇嘴,不情愿道:“他们团现在拢共就剩个瘸子,走路慢的很,您自己去问嘛”。


 2

      大火烧到龙文章的下半身时,孟烦了还在防洞里为他死去的长官整理遗物,并开始拟定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重大的计划:挑一个合适的日子及方式去死。

      他并不打算像他的长官那样,死在这片令人绝望的土地上,再任由那些好心的人们,施舍给自己充满厌弃的怜悯。他一边整理手中的地图,一边初步计划着:应该找一个有着汪洋大海的岸边,但随即又想到那样成本太高,不如就洱海吧,离禅达又近,是一个绝佳的葬身之处。

     他摆弄着手里的物件,不由自主地想:他会穿越一片花开的山谷,路上尽是充满新生的野草,一直延伸到辽阔的岸边,他会在天际波光粼粼的闪耀中结束自己生命,他的尸体会像坠亡的飞鸟一样向海里倾倒,接着,被浪花送进无人知晓的深潮。他不得不为这浪漫的幻想仪式感到骄傲,甚至忍不住开始嘲笑起死啦死啦的死法,却又觉得不应该同死人计较。

     龙文章的东西不多,除了几张绘制得很详细的破地图外,只有一套吃饭用的狗食盆,和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子。狗食盆是从狗肉那儿继承过来的,当时它已经成了流兵口里的晚餐,死啦死啦悲痛欲绝,开始用它使唤一日三餐。

     而那个上了锁的盒子,很像与他交情匪浅的军需官老婆们会用的化妆品 ,印满了锦绣的花朵,不知经历过什么,竟比狗食盆还要脏一些。

     孟烦了又在窑洞里翻了半天,没有找到任何一把钥匙,再去瞧盒子,发现底部写了两行小字,因为太过陈旧,只看了个模糊的大概:「上海xx路xx巷xx明济坊,到达之前务必完成」,其他的就看不清了。

     孟烦了有点茫然。

     在此之前,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龙文章的人,至少要比其他人更了解:那个外号叫做死啦死啦的男人,性格古怪,脏的像从没干净过,喝水不吹渣子,吃饭不用勺,睡醒后总是先抬左手,小便的时候却只抖右脚。甚至在床上喜欢说些什么话,有一点什么奇怪的癖好,他也知道。

      可是现在,孟烦了低着头,这却是一个他从没听过的、关于龙文章私人秘密。他想到,盒子一定是有钥匙的,但此时,那钥匙应该连同骨灰不知被虞啸卿埋在何处了。

      锁倒是很小,或许找个枪管子就能砸开,但孟烦了突然很不愿意。

      不知怎么,他满脑袋里都是俩人最后一次纠缠在一起时,死啦死啦说过的骚话:你这瘸腿不能再打开点了吗?日本人的子弹都进不去,你说我这玩意怎么进去。跟着便露出一脸坏笑,也不管他有没有准备好,往前一窜就顶了过去。

     他当时疼的厉害,用牙狠狠去咬死啦死啦的肩窝肉,却啃下满口泥来,气得扯嗓子大喊,骂死啦死啦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,在上司和娘们儿那受了气就回来搞他,恶毒得可以下十八层地狱,改天一定收尸的人都没。

     现在,他的诅咒应验了,自己却没有去送最后一程,实际上,他连尸体还没瞧过一眼。虞啸卿吩咐他去处理死啦死啦的遗物时,倒是特意强调了两次时间和地点,但孟烦了不想去,他很怕自己会当着烧了一半的尸体他那亲爱的师座来上一枪。

     其实,龙文章的死不应该怪罪到虞啸卿身上,就像迷龙那瘪犊子的死也不能算在死啦死啦身上一样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一边扣着神秘铁盒子上的脏泥,低头默默地想。


 3

      迷龙是炮灰团第一个死去的弟兄,死于他们伟大的团座那把从不离身的配枪。

      某天,不知如何传闻,日本人的大部队已经过了怒江,正在星夜奔往禅达的路上,虞师的人瞬间乱了套,指挥部还没来得及反应,驻防的大半已经变成了逃兵。炮灰团的渣滓们也没闲着,在死啦死啦的指挥下又开始充当起了纠察队。迷龙个子高,在人群中揪出一个脸熟的,那家伙掏枪顽抗,被迷龙下意识防卫后击倒,听到四周一片尖叫,才知打死了师部陈大员的独生爱子。

      等日军根本没有过江的消息传开,逃兵们又都变回了虞师的勇士,像俘虏鬼子那样将迷龙绑了,推到虞啸卿面前。

      孟烦了看着龙文章踉跄着蹚进师部,又哆嗦着挪出来,只求了虞啸卿一件事:让炮灰团自己动手执行枪决。

     他听见龙文章像念经一样对着每个看见的人央告:“他好歹…好歹是个英雄不是?你们…你们知道的,要不是他在,那机关枪…机关枪在,树堡早没了,早没了!”

     虞啸卿见他那副摸样,眼里有过一些泪光。孟烦了觉得:是这一点泪光给了迷龙那个瘪犊子一条好去路,也给了死啦死啦一条不归路。

     迷龙被行刑枪决那天,漂亮老婆和便宜儿子就站在不远处的土坡,那瘪犊子换上了可能是这辈子最干净的一身衣裤,梗着脖子向雷宝儿招手,笑出所有牙花子,扯着嗓子喊:“儿砸待会不哭!爹明儿还给你做木头人儿!还给你骑驴玩儿!”小孩听了这话只是笑,露出一对忒可爱的虎牙,大声回应着好、好,却挣脱不开母亲的臂膀,只能奶声奶气地伸手叫了两声龙爸爸,迷龙的脸瞬间就跨了,变得像泥水沟一样扭曲浑浊。

     孟烦了问身旁的阿译:“你说雷宝儿知不知道这是在干嘛呢?”阿译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他:“这个孩子,聪明的很,我看你不知道啊,他都知道的!”

      话没说完,枪就响了, 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升上半空,龙文章本就颤抖的手被这童唳猛一惊吓,枪掉了下去,人跟着也瘫在了迷龙还没凉透的尸体上。

     醒来时,他鬼鬼祟祟跟孟烦了说:“你知道吗,我很确定,雷宝儿那孩子会比他妈妈还要恨我。”

     孟烦了笑了:“您也不去问问,这个团里谁不恨您呐?”

     可是,没人愿意承认这件事,就好像也没人肯承认:死啦死啦其实是用自己的灵魂换回了迷龙的。

     大家对这件都事心照不宣,罪责和怨气落到了不辣捡回来的日本小宠物头上,不爽的人已经很多,迷龙的死刚好起了由头,只是碍于不辣拼命地护着,连团座的劝也不听,辩驳着说:“们你不懂,我看见这鬼子,就好像看见了所有人,看见我这条瘸腿没。”不辣说完,去掐孟烦了坏的那条腿,“你这里也瘸,怎么就不懂呢!”

     孟烦了确实不懂,气得直骂他:“你丫的这是断了、没了、好不了了!别跟爷们这条还能走路的好腿比行吗?”

     他说的恶毒,却没想到有一天趁着不辣出去,团里几个士兵偷偷去了小宠物的窝,将那鬼子拖出来磨行了半个禅达,又用两把尖刀招代了一路,才好心地将那具残破不全的尸体送回了他们共同的狗窝。

     第二天不辣便离开了炮灰团,没有任何人拦着,死啦死啦又特意交待,有人问起就说养伤呢,过段时间直接说死了。结果不辣那条腿还没蹦出村口,就被虞师的人撞见了。跛子可是一个比瘸子更让人兴奋的目标,那条破腿蹦一次,虞师的人就开一枪吓他,再蹦一次,开两枪。

     炮灰团所有人都被迫听说了一件事:不辣直蹦到仅有一口气,才跳下山认了命。

     后来经过死啦死啦不懈的努力,终于找到几个当时正在村头务农的本地人,他们证实了一件事:不辣所在的地点,并没有离开禅达军事管控范围,死者身上还穿着半条破烂的军装,遗体可以证明。所以不辣是死于一群虞师士兵临时性起的射击游戏,但那几个子弟并不承认,说是炮灰团里有人泄了密,那个断腿的老兵不仅收容日军战犯,还妄图逃离战场去对面投降做汉奸。

     再问是谁放出的风,不知怎么就指向了阿译,他那天奉死啦死啦之命去师部汇报,临走时将手表落在了走廊,被其中一个人瞥到,又捡去,成了告密的物证。

     阿译高喊着唐副师座,却被一声阴冷的嘲笑打断,再看门外进来这件事的负责人,是前不久痛失爱子的陈大员。

     枪决时,阿译挂着一张比笑更难看的哭脸,安慰死啦死啦:“没关系的啦,反正这次…这次又不需要你亲自动手的,我下去会跟迷龙那瘪犊子说的,其实我们大家,都没有很怪你啦。”

     孟烦了在一旁听着,忍不住直点头:这他妈的倒真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,就冲这句话,死啦死啦也应该跪下来磕三个响头,要是能录下来挂在迷龙家门口循环播放就更好了。

     巧的是,在第二天清晨,日本人居然真的从怒江对岸翻了过来。 哨兵们说,这群孙子可能是观察了很久的天气,趁着夜里江平浪静时偷渡过来的,发现时,已离禅达不远了,万幸后面没有大队人马,只是一个突击小队。

     炮灰团被立刻指挥去迎击,却索要装备未遂,丧门星抽刀砍向两来个拿着步枪的鬼子,直到自己与他们同归于尽。

     这一战后,炮灰团的士兵开始变作了逃兵,死啦死啦整日里魂不守舍,压根不拦着,运气好的那些喂了荒野,运气不好的便做了第二个不辣。直到团里就剩下他和他的副官两个人,死啦死啦终于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,与那年满身漆黑的回到故土相比,他的亲信们都已像风中落叶般,片片凋零在这个叫做禅达的边境小镇。


 4

     跟他的袍泽弟兄们比,孟烦了的父亲只是死于一个普通的意外。那个执着于一张安静书桌的老人,外出时被眼前的书本和树枝绊住,摔下了的石梯,而他那不能挣脱离封建礼教的妻子,没几天便惊惧而亡。

     孟烦了在坟头哭得像笑一样,扯死啦死啦的衣袖,大声问他:“知道我爹临死前拿着的那本书是什么吗?《笑林广记》!我临时给我爹写了一篇,您听听:说,有一老头儿,年余六十,嗜书如命,自命清高,自诩不凡,口中常念礼义廉耻,国当亡时,却为倭寇藏女取乐,更视人命不如书,后却因书失足,再瞧那书,竟是《笑林广记》,你说可乐不可乐?”

     死啦死啦显然是觉得不太可乐,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,堪称温柔得瞧着他半晌,才扭头冲着那座新鲜的坟包儿说:“孟老头儿啊,烦啦这孩子就是嘴贱,别看他这么说您,您也知道,他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 孟烦了往地上铺张黄纸,摔上两个苹果,向墓碑一挥手:“爹,您还甭听他的,您儿子就是这么个人,他算什么玩意儿啊,他对他的副官压根就没有心,只不过是希望我能为他光辉而伟大的信仰去送死,并且在我死后,能为他那颗腌渍在愧疚与不甘里的心灵找一个慰籍的由头。”

     死啦死啦张了张嘴,像是要哭,看着地上俩个烂苹果,欲言又止,突然笑得比哭还难看,咬了半天嘴唇,问他:“苹果被野狗吃了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孟烦了翻着白眼:“烂苹果不给狗吃,难不成真的要喂鬼吗?”

     死啦死啦站起身,拍完了膝盖上的土,又去拍孟烦了的头:“我看你这娃儿,不止腿瘸,心也瘸的厉害。”

     但孟烦了想,自己终归要比他的团座清醒些,起码他没有上赶着去喝毒药。于是,在那些只有两个人互相刺痛的日子里,他和他的长官好像是在互相攀比着一件事情:看他们谁先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。

     再后来,他被龙文章拐带上床,心里想的也不是他的团座是不是疯了,而是无比惊讶地猜测着:‘该不会是真的疯了吧?’。他又想,那也必然不是为了自己,罪魁祸首一定是那个叫上官戒慈的女人。

     孟烦了想到这个女人,突然回过神来,跟着意识到:龙文章留下的这个盒子,该不会也与上官戒慈有关吧?

     他一直很清楚一件事:他亲爱的团座是死于迷龙老婆口中的那把枪。就像他无法不痛恨虞啸卿,上官戒慈显然也恨极了龙文章。偏偏在迷龙刚刚死去的那段时间里,死啦死啦这个凶手天天跑到人家上官门口站着,就为了等女主人心情好的时候,被叫进去喝一碗特别为他泡制的“茶汤”。

     喝了这碗茶汤,死啦死啦一共到师部医院洗了三次胃,离死神就差那么一点,却还是扶着肚子拖着酸软的腿往那地儿挪。以至于孟烦了萌生过一些很是肮脏的念头,唯恐他亲爱的团座干出一些对不起弟兄的事。

     可上官没想真的弄死他,这个男人用枪夺走了她丈夫的命,于是,她决定用最恶毒的嘲讽当武器,与轻松的一命呜呼相比,她显然更希望龙文章能够死于来自下属遗孀的言语凌迟,这是她能想到最解恨的报复。

     她说:”长官,您知道吗?其实迷龙并不爱打仗,迷龙只是喜欢跟你们待在一块。”

     她还说:“走吧,别总来看你已经炸平了的地方。日本人都不这么干。”

     她又说:“快走吧,跟死人一起过日子是您这种人给我们的赏赐。”

     孟烦了每次蹲在墙根听,都要忍不住掐自己大腿两把,才能不笑出声,他不难琢磨出这里面的弦外之音:你这么愧疚,怎么还不去找你的袍泽弟兄?

     同样紧逼不放的人还有虞啸卿,他与死啦死啦永远达不成统一的意见,却又离不开对方。只是炮灰团的人从没真正喜欢过虞啸卿,毕竟这位师座曾经说过:中国的jun人都应该去死。

     起初,孟烦了是明白这句话含义的,死啦死啦当然也明白,他曾这样做过,但后来改变了想法:他更希望他的袍泽弟兄们活。所以,死啦死啦跟亲爱的师座闹掰了,像两个青梅竹马志同道合的发小,长大后因为到底是经商还是行医而分道扬镳。

     只是孟烦了越发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:在龙文章的心里面,上官是排第一的,只因为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,使一位女人的丈夫免于友军的折磨而是直接死亡。虞啸卿排第二,源于他们都有一些极其愚蠢的不可实现的理想。

     而他这个副官,只能排第三。

     孟烦了紧接着给了自己一巴掌,怎么临死临了,要跟个女人和孩子争风吃醋?至于为什么肯跟死啦死啦滚上床,自己心里给出的答案是:他们都已是魂飞魄散了的人,身躯虽然还没凉透,灵魂却早已陨灭,肉体上的放纵就放纵吧,除了这一点不道德的苟且之外,可以挥霍的还有什么?

     他低头去看那铁盒子底部的几行字——「上海xx路xx巷xx明济坊,到达之前务必完成。」

     直看到笑,拿起盒子晃了晃,只晃出一些冰冷的碰撞声,清脆但不响亮,击在耳中却如同金玉琳琅一般暧昧。听说上官那女人离开了禅达后,便是往江浙那边投亲去了,要说这盒子里只是一个长官留给下属遗孀的体己钱,倒也不是过错。只是为什么从不跟自己提起,实在不知。

     孟烦了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甘,这个叫做龙文章的男人肯忍心让自己替他收尸,却从没真正舍得伤害那个女人和天真的将领。

     但他偏偏不要,他不要为他收尸,并且,他还要完成这个上官戒慈与虞啸卿都不知道的事。

     龙文章已死,他孟烦了也即将去死,这样,他会永远亏欠自己。


 5

     孟烦了最终只上交了几张地图,又向虞啸卿要来了那把杀过迷龙和自己主人的配枪,自己却被重新改了身份和编制。

     与川军团彻底名存实亡相比,孟烦了更无法忍受被迫跟在虞啸卿身旁。他觉得这位新长官对自己的喜爱,未必会比不辣对那个日本宠物更加友善。他也无法与虞师的同僚们相处,像被捡回来的流浪狗,围在尊处优的狼群里,格格不入,又无所适从。

     期间,他无数次想打开那个肮脏不堪的破铁盒子,检阅一下死啦死啦生前最后的愿望,可他又怕,怕这遗愿不够宏伟美好,怕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执念显得非常夸张可笑。

     他甚至想:不如把这盒子拿给虞啸卿,再阴阳怪气嘲讽道几句,“还是交给师座您来办吧,毕竟你们是老相好了。”

     这样想完,却又发现,未必是阴阳怪气,倒是很酸,酸的像许久未曾闻到过的山西陈醋,灌在他这个将死之人的心沟,不知能续命多久。

     虞啸卿的话总是不多,偶尔看见他,也只是说:“知道你烦我,我也一样。”态度堪称美好,在他第三次提出调离师部后,才多说了一句:“你不是烦我,是作为一个不忠心的下属,瞧不起自己的长官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的不对,孟烦了心想,终于将话都吐了出来: “我从来就没瞧不起您,只是过早意识到我们无法站在一个屋檐下,即使雨过天晴,也无法走上同一条路,明白了这一点后,我对师座您的心从来只有敬畏,可以的话,希望再保持一点距离。”

       虞啸卿看了他半晌,抬了抬下巴,示意他出去。他关上门后站住,还是暗自懊恼,到底没说的更彻底:他就是觉得虞啸卿始终都不明白龙文章是为什么而死。

     他从未真正讨厌过这位师座,却唯独不能够忍受这件事。

     回去后,他立刻开展了第一次逃亡计划,它发生在虞啸卿某天前往会议的途中,与不辣相比,幸运的是,他已成了别人眼中师座的亲信,被发现时,没人肯动他,只往虞啸卿面前一推,看他一瘸一拐的走到那位面无表情的官长面前。

     虞啸卿说,把东西还给他,再去龙文章坟前跪三天。

     孟烦了想,也许虞啸卿是想让他反省一下,当逃兵是否对得起死去的长官,除此之外,他也琢磨不出这个单纯又天真的将领还能有什么言外之意。

     但第一眼见到死啦死啦的坟头儿,还是立刻跳脚起来,情绪失几近控:“我他妈的、我他妈的!对不起谁,都没对不起你!我凭什么跪你,凭什么跪你! ”他又狼狈地从包袱里翻出那个盒子,摔向石碑,蹦出老远,却死活不肯跪。但已谨遵了法旨的士兵们用枪托压着他的肩膀,用枪管不停敲他的瘸腿,所以他摔了下去,泪也涌了上来,顽固的趴在地上,抱着龙文章坟头儿不放,嘴里哭喊着:“让虞啸卿来,让虞啸卿来!”最后只换回一句口谕:不跪,那就站着。

     孟烦了只站了一晚,到第二日清晨,看守他的那个士兵便跑了,虞师的人终于摸清了他的身价,除了送饭外,再也没人愿意瞧见他。而虞啸卿出现在第三天黄昏的林间,在一片夕阳映衬下的草丛中,像一尊背光的雕像,半天才开口:“你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 但他人还喘着气,正坐在碑旁,面前放着那个铁盒子,只可惜盒子太小,天也将黑,虞啸卿没注意到,孟烦了觉得,就算注意到,也不会多问一句,从某种程度上讲,虞啸卿确实比所有人都更关心战争,甚至比死去的龙文章还要关心。

     可是,他好像从没关心过,龙文章是为什么而死的。他在龙文章的坟头想了三天三夜,终于确信了这一点。

     虞啸卿不明白,龙文章其实是伤心死的,凶手当然不是上官戒慈,他也不明白那些倒在炮火前的同胞们,其实都是伤心死的,凶手也不是敌人的枪火。可虞啸卿不懂,他仿佛不会伤心,他只会说:中国的jun人都应该去死。所以迷龙不辣阿译董刀都死了,要麻康丫豆饼也早该凉透了。

     他们都是伤心死的,孟烦了一直这么想。

     要不是面前这个该死的盒子,他应该也死了,就算不是死在春暖花开的洱海岸边,也早该远离这肮脏不堪的尘世。

     偏偏虞啸卿还要走过来刺激人:“他总说你,不止腿瘸、心也瘸。”

     孟烦了看了面前那盒子一眼,心中极力否认这句话,却想起了郝兽医,他极少想他。

     兽医说,烦啦你的病是在腿上,治不好了,但也不要命,但那人的病是在根里,与人世间犯冲,国家沦陷了他要死要活,可国军要是收复了中国,他依然要死要活。

     孟烦了想,这才是病,死啦死啦这才是病,他可不是。

     兽医说得对,他们未尝不是伟大的战士,热血的爱国青年,只要赶走了侵略中华的倭寇,无论哪个党派掌权都好,世界便一片光明。可死啦死啦不是,他偏偏对这些不在意,他只要这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,彻底变了根改了性,像他自己一般,生于忧患,然后有价值的活完一生,再明明白白地死于忧患。

     孟烦了又一次确定:这才是病,而他不是,他只想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,与任何人都无关。

     在这次逃亡计划之前,他早已听说,那些赤色的分子已经收复了大片失地,而他见过那些人,也不是没想过,那片耀眼的红终有一日会变成燎原的火,一路沿着长江与黄河燃烧过四川盆地,再途径云贵高原,最后灌溉到千里以外的禅达。

      可是孟烦了很清楚,他与他的袍泽弟兄们都等不到那天了,他们的肉体即将在一起陨落,而他们的心早已经碎过,碎在了这个叫做禅达的地方。他们会化成春风、再落为秋雨,渗入泥中,但他依然希望,千百年之后能够有人懂得,这些伤心是为了什么。

     或许,能死在虞啸卿的枪下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
     但虞啸卿说:“你走吧,这里不要半死的鬼。”


6

     孟烦了终于离开了禅达,带着一把配枪、一个破铁盒子,外加一条瘸腿,与他决心必死的勇气。

     这勇气支撑着他,像魂飞魄散后留的那口气,生生穿越了三千公里,一路从禅达喘到上海,期间丢人、丢钱、丢失尊严,却唯独没有丢失枪与盒子。漫长的夜里,他总抱着那个可笑的盒子,一遍遍地问自己:你还怕什么?不过是晚些结束罢了。

     他遇见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,身躯都在腐烂衰败,意志却仍然顽强不息。他很羡慕那样的生气,只因自己也曾拥有,而现在,他和他的大多数同胞们一样,正在逐渐变得迟钝、软弱、了无生气。

      在到达上海的第二日清晨,他花光了最后的钱财,换上身勉强得体的衣服,到战前曾与家人游历过的餐馆吃了碗面,在老板鄙夷的目光中离开,出门打听半天,问了几个路人,才终于知晓,那破铁盒子上面的地址,是家旧时很有名的医馆,众多达官贵人原是他们的常客。

     他一路扶着墙挪到了那处地界,方知医馆早已不在。

     他终于破开盒子,发现锈了的铁盖上用小刀刻着一行工整漂亮的字: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再看盒里,是一摞面额不等的银元同票子,压在一张微微泛黄的纸上,年月久了,纸上遍布些手指磨搓的细纹,字却写的随性:给烦啦那孩子攒点看腿的钱和路费,这娃儿年纪轻轻瘸了腿又瘸了心,得挑一样治治,不然总不中用。

     孟烦了忽然想起,那也是禅达一个晴空朗日的午后,龙文章在他父亲的坟前站起身,拍完膝盖上的土,又去拍他的头:“我看你这娃儿,不止腿瘸,心也瘸的厉害。”

     这个人也曾说过:与我同命吧。

     最后却又会意着:别与我同命。

     于是,他抱着盒子在坊间坐了一宿,清晨时,把枪连同淌了一夜的眼泪齐齐抛进了黄浦江,而后在上海摊认真谋起了生,期间替人擦过皮鞋,教官员子弟念过书,最困难时在街边乞讨,活得像只濒危的困兽,只为治好一条早被判了死刑的瘸腿。

     再后来,腿竟好了大半,钱也攒了不少,就离开了上海,相继去到过那些曾经有人描述过的地方,窝在皇城根下吃过两筷子涮肉,也趴在细雨微风的江南看了一夜秦淮,更绕过八百里秦川去到最边陲的沙漠,终于兜兜转转,还是绕回了禅达。

     他觉得,自己已经找到了曾经丢失掉的魂,它将永远飘荡在祖国丽江以南玉龙以西的土地上,所以,他又来替他的弟兄们寻找,找他们魂飞魄散后挣扎在余烬中的灰。

     直到一九四九,孟烦了终于对着千万里以外祖国东北的方向,于南天门顶长跪不起,失声痛哭,脚下怒江的天空里飞舞着漫天黄纸,页页写满了漆黑的墨书—— 告亲友:九州一同,中华光复,民国三十八年秋。

   

     [完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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